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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 顧承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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縣外的炮戰持續了整整一夜,到底也不知道是誰打誰。保安團是最通曉利害的,把縣城的城門連著關了一天一夜。今天團丁可能是打探到了確實的消息,大著膽子開了城門,城裏城外的人隨之流動活絡了。上了鋪板的商鋪重新開了張,小買賣人挑著擔子重新上了街,顧承喜袖著雙手,吊兒郎當的也出門見了天日。

顧承喜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,生得高高大大體體面面,然而不學好,終日游手好閑東游西蕩,把爹娘留給他的一份小小家業敗了個精光,只餘一所小破房子,讓他還能有個遮風擋雨的處所安身。可要說他完全是個敗家子,也不準確,因為他窮歸窮,但始終是沒很挨餓,無多有少的,總能弄到幾個錢來糊口,雖然來錢的路子全不體面,和坑蒙拐騙脫不離關系。

進入茶館找了個靠窗的位置,他泡了一壺香片,似睡非睡的曬太陽。冬天要到了,日子也要難熬了,他時常的感覺自己像野狗,勉強維持著不凍死不餓死。通過霧蒙蒙的玻璃窗子往外望,他忽然來了精神,推開窗扇伸出了腦袋:“小林!”

此言一出,街邊立時停了個過路的小理發匠。小理發匠把自己的挑子放落了地,扭頭對著顧承喜發笑。顧承喜一推茶杯起了身,出門一路跑到了他的面前:“怎麽著?你跟我完啦?”

小林從頭到腳沒好衣裳,然而收拾得很利落,綻了線的袖口挽著,雪白潔凈。仰著臉對顧承喜一笑,他反問道:“誰跟誰完了?我怎麽不知道啊!”

顧承喜當街伸了手,輕輕一擰小林的臉蛋:“既然沒完,那你怎麽總不來找我了?”

小林對他一挑眉毛:“你請我了嗎?”

顧承喜在寒風中收了手,翹著嘴角不是好笑:“小兔崽子,你什麽時候漲了身價,還得讓我三催四請了?”

小林一彎腰挑起了擔子:“我沒那麽厚的臉皮,你不請我,我還自動送上門去。媽的上次到了你家,餓著進去餓著出來!哼,你還真是對得起我!”

顧承喜其實看小林是可有可無,有是更好,沒有也行,所以小林耍了脾氣,他也不往心裏去:“今晚來吧,行不行?別的不敢說,肯定讓你吃飽了!”

小林向他伸出了一只白生生的手掌:“憑什麽呀!我陪誰不是陪?誰不能給我個仨瓜倆棗的?我怎麽就少不得你那一頓粗茶淡飯了?想我了也行,你拿錢!我告訴你,往後我不吃你那一套了。哄我當傻子?你當我是真傻啊!”

顧承喜點了點頭:“好,小林,前兩個月我有錢的時候,也沒少給你花,沒聽你跟我道過一聲謝。這一陣子我手頭緊了,你倒是和我翻起舊賬了。行,知道你屁股金貴,我姓顧的以後不敢高攀了。咱們再會,你掙你的仨瓜倆棗去吧!”

話音落下,他扭頭就走,心裏當真是帶了氣。而小林沒想到他是屬驢的,說翻臉就翻臉,不禁站在街邊一楞,有心拔腳去追他,偏偏肩膀上還壓著一副擔子,走不快跑不起。對著他的背影一招手,小林有心喚他一聲,可是沒等張嘴,他已經在街角拐彎了。

小林原地不動,有點傻眼。他和顧承喜不一樣,顧承喜是個六親不認的,說跟誰完,就真能完。

小林不想和他“完”,雖然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窮鬼,跟著他混只賠不賺。

顧承喜沒有小林那麽多的小心思,氣哼哼的一路走回了家,他只在茶館灌了一肚子熱茶,所以胸中的怒氣加上腹中的饑火,熬得他咬牙切齒坐立不安。連個賣屁股的兔崽子都敢當面奚落他了,他承認自己是白活了二十多年。不能在這麽耗下去了,再耗下去將來只有餓死一途。可是幹什麽呢?小事情他看不上,大事情也輪不到他幹。要不然,當兵去?老話說得好,好男不當兵。看著自己這座家徒四壁的小房,他還有點兒舍不得扔了就走。再說當兵到底是怎麽回事,他不清楚。大兵全有燒殺搶掠的機會,是個發財的路子;可同時也有吃槍子見閻王的機會,找死更容易。

顧承喜從大兵想到了城外的炮戰,從炮戰又想到了死人。一雙眼珠子忽然放了賊光,他的腦子裏起了邪主意。

死人啊,漫山遍野的死人啊!大兵總不會是光著屁股來打仗的,自己哪怕去扒兩件好衣裳回來,不是也能賣幾個錢?家裏的米缸已經見了底,憑著這個窮法,就算過幾天小林主動送上門,他也餓得幹不動了。

思及至此,顧承喜關門餓了一天。傍晚時分他出門買了八個熱燒餅,一口氣全噎進了肚子裏。他性子獨,而且扒死人衣裳終究不是件露臉的事情,所以沒和任何人打招呼,他悄悄的鎖了院門,戴著一頂破棉帽子偷偷的溜。趁著暮色出了城門,他在大雪地裏走得深一腳淺一腳,越走越偏越走越荒,末了翻過了一座小山包,他在背風的坡上停了腳步。

天黑透了,半空中懸了一輪皎潔的大白月亮。淒淒清清的月光灑滿了小山坳。小山坳裏明明暗暗起起伏伏,滿坑滿谷的全是人,凍硬了的人。一群烏鴉棲息在周遭的枯樹上,一動不動,也像是隨著人一起硬了。

顧承喜不知道這東倒西歪的都是誰家人馬。近幾年城裏城外沒少開仗,把老百姓都打糊塗了。

寒風吹透了顧承喜的薄棉襖。望著前方無邊無際的一大片屍首,他忽然一咬牙,告訴自己道:“來都來了,幹吧!”

半蹲了身子溜下山坡,他深一腳淺一腳的走進了戰場。士兵們的棉襖看著挺厚,然而一捏就沒了東西,不知道裏面填的都是什麽。驟然驚呼了一聲,顧承喜笑逐顏開的直起了身,手裏多了一枚金戒指。

金戒指上還帶著血,但是不耽誤他把它送到嘴邊親一口。把這個小玩意兒塞進口袋裏,他貓著腰繼續一邊搜索一邊前進。槍他不敢要,刀也不敢要,棉襖裏面沒棉花,也不值錢。眼前忽然光芒一閃,他擡了頭,看到死人堆裏伸出的一只手。手上又有土又有血,看著是挺嚇人的,可在袖口邊緣,竟是赫然露出了一只手表!

連滾帶爬的跑過去,他知道這東西肯定比兜裏的小金戒指更值錢。穩穩當當的跪在了那只手前,他像擼鐲子似的開始擼手表。手大,表帶卻不夠松,屢次卡在了大拇指處。顧承喜急了眼,抓了那手又擠又捏,恨不能把它揉圓搓扁的變個型。夜風低低的掠過他的後脖頸,凍得他一個寒戰接一個寒戰。不能總跪在這裏和一只手較勁了,他開始環顧四周,想要找把刺刀。一手攥著那手,他向左探了身子,伸長手臂夠到了一把短短的佩劍。佩劍還挺好看,嚴絲合縫的套著劍鞘。把劍鞘夾到雙腿之間,他握了劍柄向上一拔。只聽“嚓”的一聲輕響,他的手中甩出了一道冷森森的寒光。

這把劍可真是太中顧承喜的意了。緊握短劍低下了頭,他打算直接切了那手的拇指。然而刀鋒都貼到手背皮膚上了,他忽然一哆嗦,嗓子裏“咕”的擠出了聲。

不知何時,那只手竟和他交握住了!

瞪著眼珠子楞了足有一分多鐘,他一點一點的回了神,這才意識到手是軟的——媽的滿山坳的人都硬了,這只手卻是軟的!他方才都差點把這只手弄得骨斷筋折了,竟然就沒想過它是軟的!

順著這只手往下瞧,他看到了一條長長的胳膊,胳膊上的衣袖是黃色的厚呢子,袖口還鑲著金道子。試探著把手往外抽了抽,興許是沒敢用力的緣故,那只手居然隨著他一起動了。

顧承喜一手攥著短劍,一手哆哆嗦嗦的任人握著。顫巍巍的出了聲,他鬼哭似的問道:“你……還活著嗎?”

回應他的,只有風聲夾著烏鴉叫。

顧承喜先是財迷了心,後是嚇破了膽。膝蓋蹭著地往後慢慢的退了,他想要逃。可是人是動了,手卻動不得。那只臟兮兮的手對他越握越緊,明顯是在加力氣。

這是一條人命啊!

顧承喜從來不認為人命可貴,但是被這麽一只臟手死皮賴臉的抓住了,他不由得生出了一點不忍和不舍的心思。無可奈何的吐出一口熱氣,他向前又爬回了原位。扔了短劍騰出手,他扯住面前一具屍首的衣領,拼了全力往旁邊拽。大月亮底下和死人面對面,那滋味真是不好受,尤其死人的死相還是齜牙咧嘴,死不瞑目的像是要咬他一口。

拽開一個,還有一個。兩具屍首穿得都挺好,比一般大兵利索得多。終於能沿著胳膊看到身體了,顧承喜三腳著地的往前行進了一尺。氣喘籲籲的垂下頭,他猝不及防的看到了一張臉。

很英俊的一張臉,濃眉大眼高鼻梁,嘴唇有棱有角的。手臟得像爪子一樣,臉卻幹凈。顧承喜沒文化,不會誇人,籠統的只能說他好,處處都好,是典型的男子漢式的好。大睜著眼睛望著天,他微微張了嘴,喉嚨裏梗著一絲兩氣的呻吟。忽然輕輕的抽搐了一下,他的嘴角溢出了白沫子,抓著顧承喜的手則是越發緊了。

顧承喜是來發財的,不是來行善的。半死的張了嘴,他這個活的也張了嘴。一臉傻相的盯著對方,他連氣都忘了喘。

照理說是不該救的,憑著他的本事,哪還有餘力去救人?連把他運回城裏都費勁,再說也沒錢給他請大夫抓藥。萬一他死在他家了,他可是買不起棺材給他收屍。

顧承喜想得明明白白的,提醒著自己得走,趕緊走。可那只手可憐兮兮的拉著他扯著他,他看著這家夥吐著白沫望著天,不知怎的,感覺自己的心肺都被對方一把揪了。

強行扳開對方的手指,顧承喜站起身,張開雙腿跨在了那家夥的上方。兩只腳結結實實的站住了,他彎下腰,把雙手插到了對方的腋下。抱孩子似的把人硬托起來,怎麽托也托不完。往下一看,原來這家夥是個大個子,穿著馬靴的腿那麽長,又長又軟,膝蓋打彎直不起來。

顧承喜肚裏的八個燒餅早就消化殆盡了。此時掙出了一頭的虛汗,他硬是轉身把大個子背了起來。大個子的脖子也是軟的,腦袋就垂在他的臉旁,直著眼睛和他臉貼臉。他邁一步,肩膀上的腦袋就跟著晃一下。

顧承喜提著一口氣往山坡方向走,一邊走一邊帶著哭腔嘮嘮叨叨:“兄弟,你千萬挺住了別死。你要是死了,我可就白忙活了。你說你連骨頭帶肉這麽一大堆,真要是在我家裏咽了氣,我可怎麽辦哪?”

大個子“吭”的咳了一聲,嘔了顧承喜一脖子的黑血。顧承喜一扭頭,沒躲開。使出吃奶的力氣把人往上顛了顛,他伸著脖子瞪了眼,發了瘋似的往連走帶跑:“別他媽吐了,你要惡心死我啊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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